
一九九三年的风里,裹挟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潮热,还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,属于工业萌芽期的钢铁与煤灰的味道。但在我这方寸之地,弥漫的,永远是葱花的焦香、猪油的醇厚和米饭被热力逼出的饱满气息。
我的“江山”,是一辆经过改装的三轮车。车上架着猛火的煤炉,一口黑亮厚重的铁锅,旁边案板整齐码放着鸡蛋、火腿肠、隔夜米饭、小葱和几样时蔬。这就是我的全部营生——卖炒饭。
人们都叫我“李记炒饭”,或者干脆就叫“炒饭东”。我叫李东,二十五岁,父母早逝,守着城东老机械厂家属院一间不大的平房,日子清贫,但也算自在。白天睡觉,傍晚出摊,直到深夜,用锅铲的碰撞声和升腾的锅气,换取一张张油腻却实在的毛票。
我的摊位,固定在城南新开的“夜明珠”夜市入口。这里人流如织,喧嚣鼎沸。录音机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港台流行歌,隔壁是卖麻辣烫的、烤羊肉串的、还有支着台球案子的,各色人等,汇聚成九十年代初特有的一种粗糙而蓬勃的活力。
展开剩余89%在这些摊位中,有一个最亮眼的所在——王艳的服装摊。
那其实也只是用钢管和帆布搭起的一个简易棚子,但挂满了当时最时髦的衣裳:颜色鲜艳的连衣裙、垫肩夸张的西装、印着港星头像的T恤,还有紧绷绷的牛仔裤。而她,王艳,就站在那片缤纷色彩中央。
她约莫二十出头,扎着个高高的马尾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。眼睛亮晶晶的,像落入了夜市所有的灯火。她不算顶漂亮,但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,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甜和韧劲。她嗓门清亮,会招呼人,但从不让人觉得市侩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成了我炒饭摊的常客。
通常是在晚上八、九点,客流稍缓的间隙,她会走过来,隔着缭绕的蒸汽,对我说:“东哥,老规矩,一份蛋炒饭,多加葱花。”
她的声音很好听,像夏天井水里镇过的黄瓜,清冽冽的。
我开始熟练地操作。热锅,滑油,打蛋。“刺啦”一声,金黄的蛋液在滚烫的猪油里迅速膨胀成焦香的云朵。然后是她隔夜米饭,用锅铲耐心地炒散,让每一粒米都裹上油光,变得晶莹剔透。最后撒上翠绿的葱花和一点点提味的盐,快速颠簸几下,出锅,装进那个印着“劳动光荣”红字的大白瓷碗里。
她总是就站在摊子边吃,从不走远。偶尔有顾客来看衣服,她会赶紧扒拉几口,或者直接把碗往我案板上一放,“东哥,帮我看着点!”然后就像只蝴蝶一样飞回她的摊位。
等她忙完回来,饭有点凉了,她也不介意,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,一边吃,一边跟我闲聊。
“东哥,你炒饭真好吃,比我妈炒得还香。”她嘴里塞得鼓鼓的,像只小仓鼠。
我通常只是笑笑,手下不停,继续为其他客人炒制。我不太擅长说话,尤其是在她面前。锅铲与铁锅的碰撞,是我最熟悉的语言。
但她很能说。她会告诉我今天卖出了几条裙子,遇到了怎样挑剔的顾客,或者听来了什么有趣的八卦。她说她们乡下老家的栀子花开了,特别香;说她想攒钱,以后在城里开一家有门面的服装店,不再风吹日晒。
我默默地听着,偶尔“嗯”一声作为回应。火光映照下,她的侧脸线条柔和,鼻尖因为热气渗出细密的汗珠,亮晶晶的。我发现,我越来越期待她每晚过来的那片刻时光。我的炒饭,因为有了她的品尝,似乎也多了些不一样的意义。
有时,她会提些小要求。 “东哥,明天能给我加点豆芽吗?脆脆的,好吃。” “东哥,今天有点想吃火腿肠,能帮我切两根进去吗?” 我一一照办,甚至会在给她的那份里,偷偷多卧一个鸡蛋。她发现后,会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我,也不说破,只是笑意更深,那梨涡仿佛盛满了蜜。
夜市并非总是太平。三教九流汇聚,难免有喝醉了酒闹事的,或者想占小姑娘便宜的混混。
有一天晚上,几个穿着花衬衫、留着长头发的年轻男人晃到王艳的摊位前,不像是要买衣服,倒像是故意找茬。其中一个伸手就去摸挂着的裙子,言语间带着轻佻。
王艳试图理论,但那几人嘻嘻哈哈,围着她不肯走。我远远看着,她的脸上露出了惊慌和无助,像一只受惊的小鹿。
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。几乎没怎么思考,我放下了锅铲,擦了擦手,走了过去。我个子不算很高,但长年颠勺,手臂很有力气。我走到王艳身边,不动声色地把她挡在身后,看着那几个人,沉声说:“几位,不买衣服就别耽误人家做生意。”
那领头的斜眼看我,语气不善:“哟,卖炒饭的,管得挺宽啊?”
我没说话,只是盯着他。也许是常年与火打交道,我的眼神里也带着一股子沉静的狠劲。煤炉上,我那口黑铁锅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,锅铲就放在手边。僵持了几秒钟,那几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了几句,终究还是悻悻地走了。
他们走后,王艳在我身后,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,声音还有些发颤:“东哥,谢谢你。”
我回过头,看到她眼圈有点红,但看着我的眼神里,充满了依赖和感激。那一刻,我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,像是保护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。我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,说:“没事了,回去吃饭吧,饭该凉透了。”
从那以后,我会有意无意地多关注她的摊位。收摊时,如果她还在整理货物,我会磨蹭一会儿,等她一起收工,推着三轮车,默默地跟在她身后,把她送到离夜市不远她租住的小屋楼下。一路上,我们话不多,夜色静谧,只有车轮滚过路面的声音,还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。
日子就在这炒饭的烟火气和服装的斑斓色彩中,如水般流过。夏天过去了,秋天来了,夜风里带上了凉意。
我们之间的关系,也仿佛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她会帮我洗那些堆积的、沾满油污的抹布;会在进到便宜又好看的T恤时,硬塞给我一件,说我整天就那两件旧衣服,该换换了;她甚至学会了在我忙得不可开交时,帮我收钱找零,像个小老板娘。
夜市的其他摊主开始拿我们打趣。 “艳子,又来找你家东哥吃饭啊?” “东子,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?艳子这么好的姑娘,可别让人抢跑了!” 每当这时,王艳会红着脸啐他们一口,但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。而我,则会更加卖力地颠着锅,用那震耳欲聋的“铿锵”声来掩饰内心的波澜壮阔。我能感觉到,有一种温暖而饱满的情感,在我胸腔里生根、发芽,快要破土而出了。
一个秋天的夜晚,夜市格外冷清,不到十点,人就散得差不多了。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,带着深秋的寒意。我们各自提前收了摊。
我推着三轮车,和她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。路灯昏黄,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雨丝在光柱里飞舞,像金色的沙。周围很安静,只有雨点打在帆布顶棚上的沙沙声。
她今天似乎格外沉默。走了一段,她突然停下脚步,转过头看着我。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脸上,她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明亮,像浸在水里的黑宝石。
“东哥,”她轻声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“嗯?”我也停下来,看着她。
她低下头,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片落叶,耳根慢慢染上了一层红晕。雨丝落在她的马尾辫上,凝结成细小的水珠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。
“我……”她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,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,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,此刻红得像晚霞,声音却清晰而坚定:
“东哥,我想吃你炒的饭,吃一辈子。”
说完这句话,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迅速低下头,连脖颈都变成了粉红色。她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,不敢再看我。
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。雨声、风声、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鸣声,都消失了。我的耳边只剩下她刚才那句话,如同惊雷,又如同最轻柔的羽毛,反复回荡——“吃一辈子”。
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,然后开始疯狂地跳动,擂鼓一般。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狂喜,像火山喷发一样,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,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。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鼻子发酸,眼眶发热。
我看着她羞赧不已的样子,那微微颤抖的肩膀,那紧紧攥着衣角的手。这个善良、坚韧、美好的姑娘,把她最珍贵的心意,毫无保留地捧到了我的面前。
我,一个一无所有,只有一口铁锅和一身油烟味的穷小子,何德何能?
我深吸了一口气,压下喉咙里的哽咽,向前迈了一小步。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,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不同于油烟味的,像是肥皂和阳光混合的清香。
我伸出因为长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,小心翼翼地,握住了她紧紧攥着衣角的手。她的手指纤细,微微发凉,在我的掌心轻轻一颤。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,但却无比清晰,无比郑重:
“好。那我……就给你炒一辈子。只炒给你一个人吃。”
她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,随即,那惊喜化作了璀璨的笑意,和一层氤氲的水光。那两颗梨涡,深深地陷下去,盛满了全世界的甜蜜。
她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,重重地点头:“嗯!”
雨不知何时停了。云层散开,露出了一弯清亮的下弦月,月光如水,静静地流淌在我们身上,流淌在这寂静无人的长街上。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,还有我们紧紧交握的双手,以及那个关于“一辈子”的,朴素却郑重的承诺。
从那一天起,一切都不同了。
我们之间的关系,从心照不宣的暧昧,变成了光明正大的恋人。在夜市里,我们不再避讳别人的目光和玩笑。她会自然地拿起毛巾帮我擦汗,我会在她忙的时候,过去帮她挂衣服、收摊。我的炒饭摊和她的服装摊,成了夜市里最甜蜜的一道风景线。
我知道,一碗炒饭,承载不起太过华丽的未来。但我有一身的力气,和一颗想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、滚烫的心。
我更加努力地经营我的小摊。我研究新的炒饭配方,试着加入不同的配料,甚至自己熬制酱料。我的炒饭种类多了起来,除了经典的蛋炒饭,还有了火腿炒饭、肉丝炒饭、甚至奢侈一点的虾仁炒饭。生意比以前更好了。
王艳的服装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。她眼光好,嘴又甜,老顾客越来越多。我们开始悄悄地规划未来。她说,等攒够了钱,我们就租个小门面,前面卖衣服,后面隔一小间,我还可以继续卖炒饭,这样就不用风吹雨淋了。
“名字我都想好了,”她依偎在我身边,眼睛亮闪闪地说,“就叫‘艳东小吃服装店’!”
我被她这直白的取名风格逗笑了,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。“艳东”,我们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,就像我们的命运。
一九九三年的冬天,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。凛冽的寒风里,因为我们彼此的存在,而充满了暖意。收摊后,我们会一起去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,或者买一个烤红薯,一人一半分着吃。在呵气成霜的夜晚,踩着满地冰凌,说着对未来的憧憬,一步步走回我们各自,却心系彼此的小窝。
我知道,属于我和王艳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就像那一锅看似平凡的炒饭,需要旺火猛攻,需要耐心翻炒,需要恰到好处的调味,才能最终成就一碗香气扑鼻、温暖人心的美味。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,需要我们用汗水、用智慧、用彼此毫无保留的爱,去共同烹制。
而“一辈子”这个承诺,就是我们往这锅生活里,加入的最珍贵、也最笃定的调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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